1990年7月2日，我从提篮桥仓库副主任岗位调到四川中路133号（现为百空间卜内门洋行），百联集团（原商业一局）麾下商储公司宣传科报到。自此，开启了我长达十三年在卜内门洋行大楼文字工作生涯。走进这座外滩第二立面的古典建筑，推开铁铸大门，仿佛开启了一扇“时光之门”，百年历史积淀扑面而来。卜内门洋行大楼始建于1921年7月，1923年3月14日落成，原设计人为格拉汉姆·布朗和温格罗夫，二人曾参与设计怡和洋行、汇丰银行及嘉道理爵士公馆。时年卜内门洋碱公司（世界近代史上著名的英国化学工业公司）总部大楼落成典礼，有中西来宾共300余人参加，英国驻沪领事也到场祝贺。

　　1994年该大楼入选为第二批上海市优秀历史建筑。大楼是地上7层、地下1层的钢筋混凝土框架结构建筑；五层东南角是大班办公室和董事会会议室，其余各层均为办公室；六层西北角为化学实验室，另有个约5-6平方的专门储存化学试剂的库房，库房铁门近20厘米厚，防止化学试剂泄漏。大楼背面（西面）至今还留存着为化学实验室而专门建造的安全楼梯通道，以备万一。大楼外观带有横三段式特征的新古典主义和巴洛克建筑风格，是20世纪20年代初新古典主义风格在上海建筑的典型实例。

　　宣传科在六楼面朝黄浦江有一扇落地钢窗和两扇大钢窗的办公室，尽管地处外滩第二立面，但正前方无高层建筑，视野相当开阔，外滩万国建筑群侧面与背面，以及浦东陆家嘴那片尚未开发的开阔地区尽收眼底。左前方是市政府穹顶（浦发银行）和海关大钟，右前方为机电一局大楼（现为上海电气集团）。七月流火的盛夏，当时办公室尚无空调，全靠一只嗡嗡作响的老式吊扇避暑，幸好有习习江风吹进大楼，倒也不太觉得酷暑难熬，尤其四米多净高的大办公室，空气流畅，酷暑季节走进室内宛如进入地下室般阴凉。

　　宣传科科长颜飞是山东曲阜人士，有家谱记载是孔子得意门生颜渊的后代，兼任全国商储思研会秘书长，擅长撰写理论学习和宣传提纲等长篇大作，人称公司党委的“常务秘书”，满腹经纶，且文采飞扬，是公司上下公认的笔杆子，亦是《储运报》的主编。严善强原是公司职校老师，62级高中毕业生，既担任公司对外对内宣传主要策划者，每次大型活动和各类智力竞赛，拍摄录像和照片、担当主持人，精力充沛、游刃有余，又是《储运报》副主编兼头版编辑，大家都尊称他为“严老师”。几年前，我多次为严老师拍摄的公司对外宣传视频作配音工作，早已熟悉。二版要闻版编辑潘石麟，67级初中毕业生，家中“独苗”，曾是公司文艺小分队的骨干，属于吹拉弹唱的“三脚猫”。另外一位编辑是从国顺路仓库比我早来公司三个月的钱建，编辑中资历最浅的非我莫属。我们“五条汉子”组建成《储运报》第一任编辑部，从一张正反A4纸，半月一期原始《储运信息》开始，创办成新闻纸对开四版每周一期，有上海市新闻出版局统一刊号的企业报。并由传统铅字排版时代转身为现代化电脑排版，照片插图也由原先预制锌板到电脑一体化操作，流程简约快捷。随着报纸新闻价值和质量显著提升，受到了当时员工读者的普遍欢迎和好评。每当新一期油墨飘香的《储运报》出版，心里荡起一股引以自豪的成就感。几位编辑竭尽全力，精益求精，多次荣获市新闻出版局、市新闻工作者协会、市企业报协会授予的新闻报道、通讯、文艺副刊、图片摄影等各大奖项。

　　1952年10月成立的上海商业储运公司，有二十多家基层单位，具有一百多万平方米分布在全市各区县的大型仓库，另有专用铁路线的物流中心，航运、公路储运部，有当年享誉盛名的元芳纺织品批发部、元芳大酒店等日用百货批发、餐饮宾馆等行业，职工6500多人。这家上海财贸系统大型国有商业企业，鼎盛时期在改革之初，年利润达到3600多万元。

　　我自1963年6月离开广东路外滩幼儿园，再到1990年7月回到外滩上班，尽管时隔二十七载，小学毕业进入北虹中学，毕业后下乡务农、返城等漫长的季节更替，时代的变迁，但我无时不刻与外滩心心相惜。

　　上世纪60年代至90年代，外滩是上海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经历时代大变革。文革前夕，每当国庆节，外滩、南京路上人们摩肩接踵，市民们结伴而行，带着盛大节日的喜悦心情前来观看从人民广场庆祝会后出发来到外滩市府门口、声势浩大的国庆游行队伍，看到难得一见的彩车时更是兴奋不已，情不自禁跟著游行队伍振臂高呼口号；傍晚时分，为防止人流过于密集，市中心区域、外白渡桥苏州河以北拉起隔离人墙，控制人流，严防踩踏事件发生。每逢此时，我便和哥姐、或发小早早进入封锁区，抢占有利地形，观灯赏烟花。是夜，高大建筑物上张灯结彩，串串明珠均由成千上万只白炽钨丝灯串联起来。为节约用电，一般都是9月30日、10月1日和2日最多连开三天灯。

　　文革前和初期，我经常从黄浦路群力小学步行至父亲单位吃午饭，外滩是必经之地，期间发生的重大事件，我都亲眼目睹。文革序曲轰轰烈烈的“四清运动”；文革初1966年的夏天，全市公园一律关门，外滩黄浦公园也不例外，街心绿化带全被毛竹架和芦苇席围建成贴大字报大标语的一堵堵“围墙”；外滩南京东路口竖立起伟人的巨幅画像；“破四旧”、“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外滩万国建筑群凡属象征古典艺术的建筑痕迹全部毁坏，连海关钟声都改为东方红乐曲；卜内门洋行大楼也难以幸免，大门两侧具有巴洛克建筑风格、两座扛柱力士雕像及其他精美浮雕均被砸烂，以至于日后修缮都无从考证，只能弃置；随处可见批斗戴高帽子的“走资派”和“当权派”现场；亲眼所见仅70多户人家的仁和里弄堂就有十几家“资本家”、“地富反坏右分子”被抄家，金银财宝、名贵衣服、高档家具、古董名人字画一概拉走，文艺书籍全都焚烧殆尽，门口贴上封条糊上大字报，还当场对其批斗游街；马路上剪所谓的小裤脚管、尖头皮鞋，让其光着大腿、赤脚狼狈回家；所有商店名称都被改成带有红色或革命的字眼，橱窗玻璃贴满大字报，让人看不清卖什么商品。1967年的“一月夺权风暴”，在市府门前先仿效“巴黎公社”悬挂“上海人民公社”牌子，后来最高指示“还是革命委员会好”，才改为“上海市革命委员会”牌子。

　　“大串联”期间，卜内门洋行大楼与外滩各大楼同样让给革命的全国小将免费吃住，结果办公用品、桌椅、沙发搞得脏乱不堪不说，有的甚至不见其踪影，连抽水马桶、下水道全被堵住，污秽难忍。社会上盛行“红像章”之时，几个造反派头头利用六楼西北原化学实验室留下的器皿、器材、以及化学颜料制作和翻新“红像章”。

　　文革期间攻打“联司”的“8.4”武斗，王洪文在张春桥的授意下调动十万“工总司”造反派攻打“上柴联司总部”，造成上海地区文革中最大规模的武斗事件。地处外滩四川中路广东路口的黄浦区中心医院当夜接收了多名“联司”伤员，半夜时分救护车前脚送来伤员，因医生护士分两派，尚未来得及治疗，后脚就被反对抢救的“工总司”一派劫走，另一支持“联司”派坚持要抢救，结果两派医生护士大打出手。父亲当时被造反派莫须有的罪名靠边批斗，那天夜里他正巧在医院隔壁大楼值班，吵闹打斗声持续不断，忍无可忍他去了现场。他在回忆录中写道：“男女医生护士相互撕扯打斗，双方动用了医疗器械，现场混乱不堪且惨不忍睹，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我家仁和里北临大名路，是外滩市中心通往上柴厂的必经之路，那一夜救护车、消防车警笛声彻夜未停，闹得弄堂内家家户户睡不安宁。

　　时间转换到1976年的十月，我当时正在杨树浦发电厂培训，通往外滩方向的一路上游行队伍敲锣打鼓，向市革委会喜庆党中央一举粉碎“”反党集团，继而宣布文革的结束；以及其它重大事件，我都亲历过。

　　小升初时期，社会上掀起了锻炼身体的好风气。弄堂小朋友夏天学游泳，冬天练哑铃、单杠（门框）、长跑、打拳等运动。那年冬季，石库门弄堂几个小朋友相约晨跑锻炼。天蒙蒙亮，大家互相叫喊起床，穿越青浦路弄堂过街楼，沿黄浦路过外白渡桥、朝外滩中山东一路、中山东二路，直到十六铺摆渡口折返往回跑，来回约十公里。晨曦微露的外滩空气清新，人车稀少，仅见晨练三五人群。刚开始我还能保存暂时领先地位，但跑着跑着就被10号里的如坤给追上了，他身体健壮，我们都被他给甩在后面。发小小三子通过同学介绍，约上我和另几个小朋友，每天早上到外白渡桥南桥堍小花园（外滩源33号对面）跟著李师傅学习十二路少林拳。李师傅每天清晨在此练拳一小时，然后去上班。我们跟着他先从压腿开始，然后从第一路学起。说实话，大冬天天未亮真舍不得从温暖被窝爬起来呢……就这样操练了一个冬天，如今早已淡忘了少林拳的套路。

　　1980年代中后期，卜内门洋行大楼具有典型巴洛克风格，曾吸引多部电影电视剧剧组作为场景拍摄地。其中描写越剧名伶筱丹桂的电视连续剧《红伶泪》在此拍摄了好几天。剧组相中了铁栅老式电梯作为剧中多组镜头，当时由储运公司电梯师傅周天来化妆成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电梯师傅，另有几位女员工参加了群众演员的角色。此剧于1989年上映，共12集，由上海电视剧制作中心和温州电视台联合制作。

　　1987年3月，好莱坞大导演斯皮尔伯格带着《太阳帝国》剧组在上海拍摄了21天，成为当年上海年度大事，雇佣了众多群众演员，我公司航路储运部外滩新开河仓库许多员工作为群众演员参加了拍摄。当时，外滩从外白渡桥开始直到新开河路一段全被封路，动作很大，市民出行很不方便。封路的那几天，正好严老师让我去公司为宣传视频配音，我只能从虹口大名路、天潼路，吴淞路、北苏州路过乍浦路桥，沿虎丘路、四川中路绕道骑自行车到公司。路过上海大厦时，见到西侧墙头悬挂着为剧情所用的《乱世佳人》巨幅电影宣传画。

　　外滩市府大楼（现浦发银行）门前这条路我不知走了多少回，但以前从未进过大楼内部。直到1990年初秋的一天，第一次从福州路由武警站岗的边门进入此楼，当工作人员检查本人证件、登记访问事由后，即放行踏进大楼那一刻，令人肃然起敬的神秘感在我脑海中升腾，心情相当激动。我受颜飞科长委托，来到四楼财贸委宣传处程锦川处长办公室，聘请他担当由我公司举办主题为《主人与“公仆”》辩论赛主评判长，他豪爽的允诺了。程处长是江西婺源人，写得一手好书法，且擅长写格律诗，有本人撰写的诗歌专辑一书。彼时，因文革封存在大厅穹顶的马赛克壁画尚未被人发现，仅知她是一幢华丽而又充满历史感的建筑，1994年被浦发银行置换后才得以重新发现，“世纪壁画”之名遂不胫而走。随著工作需要，我曾多次出入解放前汇丰银行的此楼。在这幢大楼里我先后不期而遇原燎原农场场部机关宿舍室友刘贤文，他曾担任农场职工子弟学校党支部书记、农场科技协会秘书长等职，也是我加入科协的介绍人，他后调入市农委外事办工作；偶遇原燎原农场宣传科同事叶欣欣，她演唱的一曲京剧《苏三起解》青衣唱派给留下我深刻印象，她当时在市农委宣传处工作。没料到多年后在外滩市府大楼还能遇见农友，印征那句老话，“世界真小，小到一转身就遇到你。”

　　1990初年代，我与大部分上班族一样，在改革大潮中脑子里少了炒股赚钱这根筋。每天早上从五角场上车挤55路公交车到外滩汉口路站下车，市总工会大楼门口，有专职人员放个写字台，连续数月天天摆摊卖30元一张股票认购证。但购者寥寥，我也与财神擦肩而过，主要原因怕买了赚不了而亏本。记得严老师当时大胆的买了十张，后来发了点小财。我几位胆大的发小和朋友买了几十到上百张不等的认购证，后来都发了。佐证当时流行的一句话，“你不理财，财不理你。”如同电视连续剧《繁华》中房东葛老师说的：“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呒么啥后悔药好吃 ！”归根结底，我们这代人从小接受的传统教育根深蒂固，难以融进1990年代波澜潮涌时代，且始终徘徊在经济大潮的边缘，与财神爷无缘。

　　1997年7月1日香港回归之夜，我在卜内门洋行顶楼拍摄陆家嘴燃放的烟花

　　我在这栋楼工作了十三年，亲眼目睹浦东开发日新月异的发展，见证了上世纪90年代初东方明珠、金茂大厦等建筑拔地而起，至本世纪初，陆家嘴高楼从寥寥无几到幢幢竖立的历史时刻。在寸土寸金的外滩，星罗棋布着不同时代、多种类型的万国建筑博览群，是弥足珍贵的文化遗产，也是中外前人智慧的积淀，更是城市内涵、品质、特色的重要标志。外滩第二立面的卜内门洋行便是经典代表之一，见证了近百年上海历史，钢窗蜡地、海关钟声、浦江汽笛……构成了海派文化的多种元素。